原標題：變味的網(wǎng)絡愛心事件：賣菜老人莫名被“網(wǎng)紅”后遭謾罵

午后空蕩蕩的菜市場，只有李顯華一個菜販

自媒體發(fā)文“大爺深夜帶傻兒子賣菜”后，網(wǎng)友紛紛前來買菜

被曝“他是拆遷戶獲賠20多萬”，網(wǎng)友：“太寒心了!”

為啥呼吁大家買菜卻不提老人經(jīng)濟狀況?發(fā)文自媒體：不愿多談

63歲的賣菜大爺李顯華從沒想過，自己還會“出名”，但這“出名”，來得陡了些。先是蜂擁而至的同情和感動，接著是紛至沓來的口水和責罵，他甚至來不及辯解些什么，就被“10萬+文章”、追蹤報道和一些網(wǎng)友裹挾著，貼上了“騙子”的標簽。這一切的起點，只是他載著智力不太正常的兒子賣菜。過去的兩個星期內(nèi)，一個典型的、從眾式網(wǎng)絡愛心樣本在樂山上演。請想想，這樣的案例，是否有點熟悉?

愛心，是這樣變味的

李顯華帶著智力不大正常的兒子賣菜。

12月4日

一段短文在樂山網(wǎng)絡流傳，稱“明天我一定記得帶錢，路過時買些菜”。

12月5日

微信公眾號“大樂山”發(fā)出題為《樂山這個老爺爺真心酸!深夜還帶著傻兒子橋頭賣菜!背后故事讓人落淚》的文章，一夜間“10萬+”。

12月6日早上

李顯華賣菜時遇到了很多熱心人，10點不到，菜全“賣”光了。

12月6日下午

在本地媒體再次介入調(diào)查以及眾多網(wǎng)友的深入了解之下，李顯華家是拆遷戶、獲賠20余萬元的消息不脛而走。隨后，“大樂山”刪除了這篇“10萬+”的文章。

12月6日晚上

“大樂山”再刊文《今天，整個樂山朋友圈都被賣菜老人霸屏了!但我們有話要說……》，一小時后刪除。當晚，村干部要求李顯華“這兩個月不要再去肖壩賣菜”。而此時，網(wǎng)上的憤怒情緒早已蔓延，網(wǎng)友指責李顯華“裝窮”。

隨后

網(wǎng)絡暴力逐步轉變?yōu)楝F(xiàn)實中的流言蜚語。賣菜時，李顯華聽到有人說“他是騙子”。

……

一夜間

不期而至的愛心

《樂山這個老爺爺真心酸!深夜還帶著傻兒子橋頭賣菜!背后故事讓人落淚》

12月6日一大早，李顯華像往常一樣，騎著三輪車載著兒子去市場擺攤。此時的他沒有想到，在網(wǎng)絡上，他已經(jīng)“火”了。

為啥這么多人買我菜?

肖壩社區(qū)臨時農(nóng)貿(mào)市場附近小區(qū)眾多，聚集了很多近郊的菜農(nóng)，競爭大，李顯華的生意很一般。當天早上九點左右，他的攤位前突然來了一撥人，開口就問，“你就是李顯華大爺吧?”李顯華應聲作答，“是的!是的!”來者買了很多菜，有人零錢也不讓找補，便轉身離去。李顯華還沒緩過神來，又陸陸續(xù)續(xù)來了很多顧客，有人連價格都沒問就讓他稱菜，有人買了一把青菜，丟下百元大鈔就走，還有人提了些水果和舊衣服來送給他……

10點不到，李顯華的菜全部“賣”光了，這讓旁邊有些菜農(nóng)羨慕不已，“你的菜賣完了，今天就早點回家吧。”回家后他數(shù)了數(shù)，早上一個小時就“賣”了500多元錢。李顯華說，平時他一天只能賣100多元，純利潤只有40多元。

原來我已成“網(wǎng)紅”

為何這么多人來買菜?從與一些買菜人的談話中，李顯華才大概知道有人將他的照片和故事傳到了網(wǎng)上。

第一個時間點，是12月4日。當晚，一段不知來源、未署名的短文，在很多樂山人的微信朋友圈流傳，短文簡單介紹，深夜大爺還帶著智力障礙的兒子在賣菜。短文有些煽情——“明天我一定記得帶錢，路過時買些菜。如果你也看到了，請微笑著打個招呼，祝福這對相依靠的父子平安。”在這寒冷的季節(jié)，寥寥300多字撥動了人心，網(wǎng)友們紛紛予以轉發(fā)。

第二個時間點，是12月5日。當天晚上，一個本地自媒體迅速介入。微信公眾號“大樂山”發(fā)出一篇跟進的文章，題為《樂山這個老爺爺真心酸!深夜還帶著傻兒子橋頭賣菜!背后故事讓人落淚》。公號中，朋友圈300多字的短文，成了一篇洋洋灑灑2600多字的長文章。

經(jīng)濟狀況只字未提

文章有了更多細節(jié)：李顯華舍不得送兒子去福利院，也不想給別人添麻煩。因為外面吃飯貴，父子倆的午餐就是家里帶來的幾個煮雞蛋和沙琪瑪，渴了就喝點白開水。每天賣剩下的發(fā)黃蔬菜，老人就帶回家自己吃。為了補貼家用，老伴周秀容在鎮(zhèn)上餐館做雜活。不過，對于老人家庭的具體經(jīng)濟狀況，文中只字未提。

“如果你正巧看到這些文字，如果正好你住在肖壩，看到了賣菜的大爺和他的傻兒子，請買點他的菜讓他早些回家吧。”在文章末尾作者的深情呼吁之下，文章被大量轉發(fā)，一夜之間便突破了10萬+，于是便有了開頭李顯華的菜被“搶”光的一幕。

“反轉”后

紛至沓來的暴力

《今天，整個樂山朋友圈都被賣菜老人霸屏了!但我們有話要說……》

6日當天，李顯華早早回了家，這是他進城賣菜三年多來唯一一次這么早回家，他心里很激動，但又有點忐忑。那天除了很多人來找李顯華買菜，也來了好幾撥媒體記者，采訪他和兒子的故事，并詳細了解他的家庭情況。此時的他同樣沒想到，這會讓事情急轉直下，自己成為網(wǎng)絡暴力的標靶。

公號：“只是希望把這種愛與堅守傳遞給每一個有溫暖的樂山人”

突如其來的關注，讓李顯華感到有些無所適從，但他都老老實實一一作答。當天下午，在本地媒體再次介入調(diào)查以及眾多網(wǎng)友的深入了解之下，李顯華家是拆遷戶、獲賠20余萬元的消息不脛而走。夫婦倆每月領著社保金，兒子也有政府補助，家人生活有保障，一個個消息很快浮出水面。隨后，“大樂山”刪除了這篇10萬+文章，而此舉也被網(wǎng)友認為是其“理虧的表現(xiàn)”。面對指責，當晚“大樂山”再刊文《今天，整個樂山朋友圈都被賣菜老人霸屏了!但我們有話要說……》。小編解釋說，報道這件事的初衷是因30多年來父親對兒子的不離不棄而感動，只是希望把這種愛與堅守傳遞給每一個有溫暖的樂山人。

網(wǎng)友：“我還興沖沖跑去準備捐款，人家收入比我高”

小編在文中說，打擾老人的生活不是他們的本意，所以自己選擇刪除了文章，并非是因為不實報道。不過，這篇“有話要說”的文章發(fā)出僅一個小時，又再次被刪除了。至于為何第一篇文章沒有提及老人具體家庭經(jīng)濟狀況，是無心之失還是刻意隱瞞?公號“大樂山”負責人表示，對于此事已不想多說。另一邊，不會上網(wǎng)的李大爺，不知道很多網(wǎng)友，已經(jīng)將憤怒對準他。早在拆遷款的消息被曝出的當天，輿論就開始急速反轉。很多網(wǎng)友將“拆遷戶”的標簽貼在了李顯華的頭上。“拆遷賠了那么多錢還裝窮?”“我還興沖沖跑去準備捐款，人家收入比我高”“以后不敢輕易獻愛心了，太寒心了!”

菜販：“老李，你屋頭拆遷賠了20多萬還出來賣菜哦?”

就在自媒體文章火爆網(wǎng)絡后，12月6日當晚，村干部來到李顯華家中，說這事鬧得太大了，加上肖壩有點遠、天又冷，讓他這兩個月不要再去肖壩賣菜，可以幫他在租住的車子鎮(zhèn)菜市場給他找個攤位，或者幫他找份每個月1000元的輕松工作。他拒絕了。

第二天一大早，李顯華又騎著三輪車載著兒子去了肖壩臨時農(nóng)貿(mào)市場擺攤。不過，李顯華一直等到中午，之前的場景再也沒有重現(xiàn)。還有個別菜販奚落他，“老李，你屋頭拆遷賠了20多萬還出來賣菜哦?”李顯華想爭辯，但有些著急，說不出話來。

“這就是網(wǎng)上說的那個李大爺。”有人路過他的攤位時指指點點，李顯華聽到有人說，“他是騙子”。

事實

帶癡呆兒子賣菜

確有拆遷賠償款

李顯華，62歲，樂山市高新區(qū)安谷鎮(zhèn)龍星村人，進城賣菜已經(jīng)三年多時間了。李顯華的兒子叫李建中，今年38歲了，小時候因為摔跤變得癡呆。李顯華每天一早出門便將他帶到菜市場，直到晚上九十點鐘才回家。李顯華坦言，因為房屋拆遷，他獲得了21萬多元的賠償款，目前還沒住進還房，政府每個月每人給400元過渡費。因為征地農(nóng)轉非，他和老伴、女兒女婿都買了社保，另外還領了1萬多元賠償，現(xiàn)在他和老伴已經(jīng)開始領取社保金，每人每月900多元。對此，樂山高新區(qū)安谷鎮(zhèn)政府社會事業(yè)辦公室主任曾濤也予以了證實，對于李顯華的兒子，從2016年起他們自愿申請了散居供養(yǎng)的五保戶，目前每個月有400元五保金。李顯華每個月賣菜至少掙1000多元，老伴打工每個月1700元，生活完全可以保障。

對話

“我怎么就突然成了騙子?”

記者：你知道網(wǎng)上有很多人指責你嗎?

李顯華：不知道。但是我知道有人說我是“騙子”，我怎么就突然成了騙子了?我不是騙子。我又沒有鼓搗他們來買我的菜，有些不讓找補就跑了，不是我不想找補啊。

記者：為何如此節(jié)約，賣菜到深夜?

李顯華：拆遷款老伴保存著的，等拿到還房了還要花一大筆錢來裝修。去年我和老伴都做過手術，花了1萬多元。我賣菜一天才掙四五十元，收攤遲點，就想多掙點錢存起，萬一哪天我們老的不在了，也能多留點錢讓妹妹照顧他(李建中)。

專家

“這樣的愛心反轉，對慈善是種傷害”

四川大學新聞傳播學教授張小元表示，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時代的信息傳播，與原來只有傳統(tǒng)媒體時代有個最大不同：傳統(tǒng)媒體需要反復核實，事實層面和細節(jié)是平衡的，而自媒體傳播有個特點，一般對事實不是非常感興趣，為獲得高點擊率，某種層面上有意或無意裁剪了事實。嚴格來說，自媒體本身也沒有造謠，只是屏蔽了這一面，凸顯了另一面。對于受眾來說，我們也很難要求受眾如何去分辨，去買個菜不可能詳細問老大爺。張小元認為，現(xiàn)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時代的信息傳播出現(xiàn)一個新的現(xiàn)象，很多人只對情緒負責，不為事實負責，常常出現(xiàn)“一犬吠影，百犬吠聲”的現(xiàn)象，也就是從眾現(xiàn)象，一個人被感動就轉發(fā)出去，大家都跟著感動了，一個人覺得憤怒了就傳播出去，大家跟著一起憤怒，但是在轉發(fā)傳播過程中或許存在偏差，也不考慮是否用力過猛。張小元建議，一方面自媒體應加強自律，相關部門也應加強約束。

“我們希望少出現(xiàn)一些這樣的愛心反轉，否則對愛心網(wǎng)民、對受捐者、對整個慈善事業(yè)，都是極大的傷害。”張小元說，從社會意義上來看，以前常有新聞說，一個躺著大爺沒人敢扶，現(xiàn)在對于這個普通的賣菜大爺大家又急于想獻愛心，這就說明我們?nèi)狈σ粋€可靠的中間機構來指引大家的愛心，同時整個社會的誠信系統(tǒng)亟待進一步建立和完善。

在樂山市慈善總會負責人張淮安看來，現(xiàn)在自媒體平臺這樣的文章并不少，表面看并沒有發(fā)起捐贈，但卻是利用大家的同情心不自覺地會發(fā)起慈善行為，在此過程中，由于信息不對稱、不全面，難以保證受助者具體情況的準確性，從而產(chǎn)生了輿情反轉。

記者手記

大爺抱著我哭了

“我不是騙子!求求你們幫我糾正一下!”采訪到最后，大爺突然抱著我的臂膀放聲哭了。

一夜之間從滿屏的感動到滿屏的質(zhì)疑，對于擺攤賣菜的李顯華大爺來說，網(wǎng)上的兜兜轉轉，他都不清楚，卻被莫名其妙地裹挾進了輿論的漩渦。最初他感受到了滿滿的善意和溫暖，最終他被人指指點點罵“騙子”，成了一個無辜的受害者。大爺說，他只想安心地賣菜，沒想過大家的救助，憑自己的雙手掙錢，才不會有壓力。

我應允了大爺?shù)囊?，希望大爺能早點回歸簡單而平靜的擺攤賣菜生活，不被紛繁蕪雜所打擾，也希望少一些這樣的愛心反轉，愿善良的你不要產(chǎn)生用力過猛的警惕，在面對真實的苦難時，仍懷著一顆同情和悲憫之心。